小时候,腊月的天气真冷,特别是过年前几天的清晨,镇上街心的烂泥都被 冻得严严实实,走在上面如果不小心滑一跤 ,最轻也会将某处裸露的皮肤跌破。那时人们常说,天气一寒冷,人的皮肤会变脆。
迎着冬日的朝阳,街心冻泥上隐约映有人们带着一丝阳光暖意的模糊身影。到了那几天,庄稼人把自家产的农产品拿出来,希望能在街上卖个好价钱。新年来到,好像什么东西都能在街上销掉。
那些从四方赶着起早上街(北方称 赶集)的一阵阵人群,边走边说着闲话,嘴角呼起一阵一阵热气。男子们大多破旧棉袄外腰间系一条粗布的白手巾,脚上穿着破旧的解放鞋或胶鞋。他们戴着的帽子各式各样:垂着两个长“耳朵”称为“耳捂帽子”的棉帽;样式和棉帽差不多,一种叫不上名塑料做成的黑“皮帽”;最普遍的是老年人带的“老头帽子”── 黑棉纱织成,尖的帽顶,没有帽檐,在额头上方卷上几道,可以一直放到下巴处。这些人在农忙季节都是做农活的好把式,做事、走路利利落落,仿佛再重的农活也累不垮他们。可这时,即使他们挑着担子,整个人也有点提不起精神,也许是天寒,也许是农闲使人发懒的原因吧。这时他们挑的担子都是稻箩、小猪篮子或柴火,也有人笼着的胳膊袖子外 挎着一个空篮子。
女子们大都拎着竹篮上街,十字街往南大概二百米的柴市之间,是这些女子买菜的场所,她们手拎杆秤顺着两边人家或商店门口外站了一排,面前的地上都放着竹篮:竹篮里装有从雪地菜园里扒出来的萝卜、雪里蕻、大白菜、黄心乌,包豆乌、黄香白、茼蒿、芫荽、菠菜。这些蔬菜,经过了霜雪,炒熟后,入口即化,很鲜嫩。鸡、鸭、鹅都被草绳捆住双腿,放在铺了一层稻草的竹篮里,是卖与别人过年时炖或炒,吃新鲜的。葱蒜、泡 菜、黄豆、黑豆,鸡蛋、鸭蛋也放在蔬菜篮边买卖。我的祖母和这些女子很熟悉,她买菜回来,经常说有卖菜的姑娘要做她的干女儿。“我有几个儿子和女儿,不认干女儿,才不想费神了呢。”祖母笑着说。
街上所有的店面里这时都挤满了人。镇上从小东门到十字街,有理发店、 商店、鞭炮店、点心店、合作社,手工业的铁匠店和白铁店。从十字街往西一直到镇上卫生院门口,有商店、干子店、布店、食品站的肉店,缝衣社。从十字街往北,点心店、新华书店、竹器、木器店依次排开,一直到稻米、山芋、糠市和小猪市,再往前,是多家挂面店。
我最喜欢这时合作社和书店里的热闹。
合作社在这些天很难挤进玻璃铺台前,人们称糖,称糕饼,打酒打煤油,买香 烟,买粉丝,还买碗筷、红枣和鞭炮。合作社西边玻璃铺台最下一层摆着各式的酒, 我记得有玻璃瓶装的竹叶青酒,只几块钱一瓶(直到现在我都惊讶,那时还有山西的酒出现在安徽中部的一座小镇子里)。
新华书店里也挤满了买花花绿绿年画的人。店里的书架都被挂起的年画遮蔽了,除了墙上,店里的空间也拉起了绳子,挂上了年画。各色年画的右下角都用小纸条标上了号码,买的人看中哪幅,书店店员就用洋叉把哪幅画挑下来。
小摊贩子们也很忙碌,他们在熟悉人家门面旁的墙边拉起布棚,摆出货物比较齐全的摊子,从红对联、香烟、麻花、针头线脑到老蒜、生姜。而附近农民找一小块空地,把两只稻箩并在一起,每只稻箩上各放一只簸子,卖很单一的商品,比如卖马蹄的,将洗净的马蹄堆放在两只簸子上,底下满稻箩都是没洗的带泥巴的马蹄。那时,腊月,街上能买到的算得上水果的,似乎只有马蹄和藕,能生吃,烀着吃,大部分人称上斤把回家,是过年切碎做丸子或切片炒猪肉。
街心有穿长筒胶鞋,手拎长杆秤的卖鱼人。他们抬来鱼筐往街心一扔,鱼筐里面都是捞上来的新鲜鲢鱼和胖头鱼,最小都一斤多,这些在水塘里自由自在待了一年的大家伙,在鱼筐里还拍打着尾巴。围过来的买鱼人,相中哪条,就用手勾住那条鱼的鳃,拎起鱼,等卖鱼人称重。
点心店炸点心的锅里锅外,热气和柴烟顺着风横扫整个街心,满街都是熟香油的气味。有时去买一两个点心,那个比我大不了多少,帮老板娘打下手的小姑娘总在围着的买点心的人中,先接过我递过去的一角钱,又赶忙拿上没炸过的“狮子头”、包子,掰开放到油锅里, 让她姐姐炸好,油炸过的开花点心,又脆又香。
游荡在人群中拎着篮子卖鞭炮人,冷不丁点鞭炮,一两声脆脆的响,浓浓的硝烟味很快散去。冬米炒熟时“咚”的一声,一股灰色的热气带着米花或玉米焦香在人群中散开。一辆大拖拉机挤在街 心拥挤的人群里如泊在水里的船,拼命按着喇叭,寸步难行。
这时买到像葫芦丝去掉葫芦后能吹响的竹制玩具,买来后,站在家里院中的腊梅树下,吹着些断断续续、不着调的曲子。还有一种也能发出声响的玩具,好像是小风车上带一个泥制的哨子,小风车上还贴了两根淡红色的白鸡毛,我一直心想,却从没有得到过。卖玩具的人将十几个这样的玩具在年前街心拥挤的人群中高高挑起,记忆中那鸡毛胭着的淡红色就如腊月天上映照了一抹阳光的薄云,在冷风中轻轻的飘着,飘着,越飘越远……
(作者:戴舒生 该文刊发于《中国国土资源报》2017年1月23日副刊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