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微微露出晨曦,小镇那条贯穿小东门到西小街两边,各色商铺做生意的人们就开始忙碌了起来,准备应付早市的买卖。他们打着哈欠,下着门板,互相说话的声音里还带有浓浓的睡意,那些门板在他们的手里被下的啪啪直响,此起彼伏……
早点店的人们起得更早,忙着摆锅摆灶,生火升油。灶又称缸灶,是用一口中号瓦缸先整个糊上一层泥,然后从底向上挖一口字型的洞,用来架上木柴烧火。烧锅用的大柴,杂木晒干后劈成,也是在早市上买来。炸点心人弯腰把柴禾点着,袅袅柴烟裹在晨光的微风里像一匹匹缓缓展开的轻纱,飘飘扬扬,荡漾、旋转、徘徊,顺着街道慢慢发散开去,迎接四里八乡上街赶早市的人们。伴随着柴火吐出火苗,菜籽油的香味越来越厚,和柴烟气味混合在一起,飘到人脸上感觉似乎或多或少沾上了一丝腻腻的油。这种感觉会随季节变化略有不同,春夏舒缓缠绵,好像不如秋冬疏朗和强烈。独特的菜油香味使狮子头、米饺、糍糕、油条、烫面油香、春卷、包子、盐渍好的干子金灿灿的形象从早市开始,就诱惑着街上摩肩接踵的人们吃早点的愿望。不过那时能吃早点也是人们一个不小的奢望,早上家里来人,买几个就稀饭,还有家里办大事请人家帮忙也会买上一些,主要目的在于让客人吃饱肚子好干活。
炸早心的油都是附近油坊里榨出来的菜籽油,需要在锅中加热到没有泡沫成为“熟油”后方能使用。那天早晨,位于街中间点心店的那家男人,也许早晨起得太早有点迷糊,也许是昨晚为什么事和老板娘闹了不愉快,大铁锅里还存有不少清水都没发现,直接端到缸灶上,然后拎起一桶菜油倒上半锅。当他点着柴火后,渐渐发现锅里油起的沫子和平时不一样——快速涨了起来,他拿起一把大铁勺在油的表层慢慢的撇着。“要死的!还不快把火撤了!”刚刚站到旁边正在扣着蒙在棉袄外浅红底子深色碎花上衣扣子的三十几岁的老板娘,嘴里骂着男人,迅速从缸灶口抽出正在熊熊燃烧的木柴,来个釜底抽薪。柴火出灶的刹那,火星崩裂,炽烈的火头瞬间变小,浓烟再起,伴随着老板娘脆生生的骂声顺着街道飘飘而去,消失在早市热闹嘈杂声中。只是锅里的油早已变成泡沫,一大半溢出了铁锅。
这油除了从附近的油坊买来,偶尔也有外地人找上门来推销的,价格略微便宜一些。小东门外原来是大众食堂分出来红案胖子师傅的手艺好,特别是他家炸出来的包子,里面的馅子放了少量的鲜猪肉,很是鲜美。那天他卷着兰涤卡布做的中山装上衣衣袖,正在招呼吃点心的人,有一人来到跟前,贴耳说有一担油要卖给他,价格便宜的让人心动。只是那担油放在了街后一块稻田的田埂上,怕挑到街市遇着“打办室”(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胖子师傅听到这么一说,系在腰间油乎乎的围腰也不解下,急匆匆跟随着卖油人来到街后长满荒草的田埂上,果然看到田埂放着两个装油的小口瓦坛。他揭开坛盖,扒在坛口往里面看,看了半天,闻着了香油味。于是顺手拽一支荒草干,然后从坛口插下去,再抽上来,一看草杆子上扒满香油,付了钱,借了那人扁担,高高兴兴挑了回家中的院子。早市散了后,喊来老伴,告诉她今天捡了个大便宜。女人心细,将信将疑,觉得不对劲。胖子师傅只好拿来一只洗脸盆,夫妻俩合伙抬起一只油坛,把坛里的油往盆里倒,这下才知道,一脸盆的水,水上漂着一小层水珠。急忙看另一只坛子,也是一样,原来骗子卖给他的是两坛清水,只不过在坛口注了一层厚厚的香油,闻起来香,在坛口没办法看得真实。用草杆插下去,再抽上来,草杆上水都沥了下去,只剩有在坛口粘上的香油了。胖师傅半天不言语,突然拿起靠着的扁担,双臂轮圆,几下就把那两只瓦坛子打得粉碎。接着在家不吃不喝睡了几天。这件事经他老婆透露出来,不但引起了同行警惕,还为吃早点人增添了聊天的佐料。
小东门外胖子师傅家炸的早点仗着手艺不错,只不过早点大小看来较为秀气。而街中间那个老板娘当家做的点心每个分量实在,又服务热情,更讨人喜欢。
炸早点人一手执着箬叶杆子做成的长筷熟练翻弄着油锅里的点心,一手拿着捞爪,把炸成的早点放到跟前一个铁丝编的漏网篮子里沥油,这网篮放在一大瓦钵上。那家老板娘不仅履行着这一程序,还一边绽开笑靥招呼客人。而做油条,切好拉长后放到滚油中、端茶、送点心、收钱、烧柴火两头跑则是她男人的活。偶尔一条黄狗低眉顺目夹在门口人缝里挤来挤去。
到早点店吃早点称为“下茶馆”,这种称呼用在平时打比方就是懒散放任,没有规矩的意思,比如有学生在课堂上把脚翘到凳子上,被老师发现后训斥为“不像样子,在课堂上,也不是下茶馆!”。那些远近早晨上街的人们买卖完东西后,会直径走到早点店炸点心的铁锅前,对着铁锅里正在沸油里翻滚的点心、锅里散发出来的油烟和摆在一旁簸篮里准备炸的各种点心,一口气挑选上七八个,然后坐到由于长期沾染上油污而呈半黑半咖啡色一张方桌前。把手里的扁担、稻箩往桌肚一塞,从桌上放着的一把装满本地茶叶泡出热茶的大瓦壶里倒上一大碗热茶,翘起二郎腿或把脚放到自己坐的长板凳上,等待着卖点心人把炸好的点心装在粗糙的红土烧制的釉碗里端来,就伸手在竹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任意夹起一个,慢慢享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慰早晨挑东西赶路而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犒劳自己劳作后疲惫的辛苦。吃饱喝足后,打着嗝,再买几个让炸早点人包上带回家,包点心的纸有时是书纸,有时是学生写过字的练习本撕下的。我的一个同学父亲,有一次碰巧用上了他儿子的考试卷,那可怜的卷面分数就这样被暴露得干干净净,这种巧合我只听到过一次。
小时候早晨上学,偶而也能买一两个点心边走边吃。吃过后满手都是菜油,有同学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方法,直接将油手在自己头发上抹干净,说那些头发油光明亮的讲究人就是这么来打理的。我不怎么相信,也没那么做过,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十分讲究的人,潜意识里觉得菜油抹在头发上油乎乎的难受,只不过粘在手上的菜油真记不起来最后抹到哪里去了。
昨日生活方式已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只是那种鲜活的烟火气息却丝丝缕缕萦绕记忆里,挥之不去。
本文刊登于2013年第四期《未来》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