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本名不叫“周老铁”,这个雅号是他年轻时代拼命工作,同事们送给他的。初始有人这样叫他,父亲一再推辞,几次三番,也就应承下来,时间一久,大家把他的本名倒是忘了。虽然父亲现已年近古稀,众人还是亲切地喊他“周老铁”。
父亲是一名普普通通、老实巴交的地质队工人,他的身上有着出身农民的质朴和勤劳。他珍惜一切,觉得一切来之不易,感恩日常一饭一羹。这和他有一个苦难的童年有关,他是孤儿。
父亲生在解放前夕,童年的饥饿是他最深的记忆。家境贫寒,缺衣少食,加上生病无钱医治,姊妹七八个,到最后只有他和长姐存活。五八年吃食堂,双亲饿死,众族亲亦无力抚养他。幸好长姐已出嫁,姐夫人又厚道,将他接了过去并抚养成人,后来参军,退伍分配成了一名地质队工人。
六、七十年代的地质队,工作条件异常的艰苦。地质工人吃睡在野外不说,由于生产设备落后,工作中肩扛手提,干着又脏又累的活,却很少有人怨言当逃兵。他们和父亲一样,大部分都出身农村,身体里流淌着农民吃苦耐劳的品质的血液,不会吃一点苦、受一点罪就撂挑子。
六岁那年我随着母亲来到父亲的单位基地生活,一个位于庐江县黄屯乡黄屯村的傍山的小村庄。记忆里,父亲很少在家。钻机上三班倒,好不容易有个休息天,也很少见他回来。经常有“一工一农”家庭的同事托父亲代班,他们家在农村要回去做田,父亲从不拒绝。那个年代城镇户口的姑娘特别吃香,她们很难瞧得上长年累月跑野外的地质工人,毕竟地质工人不像那些在室内工作的人如白面书生,所以地质队的工人难找对象,到了适婚年龄很多在老家农村找个姑娘成家,那么农忙的时候必然要请假或找人带班回去种田。
过春节的时候,每年是轮流值班的。父亲却年年都在钻机塔里过年。有那么一两年,我们全家就在钻机塔里陪着父亲守岁。由于条件简陋,用煤油炉子烧两三个菜就是年夜饭了。父亲多次缺席家里的年夜饭,幼小的我终于忍不住吵着不让父亲去值班,他总是微笑着对我说:“这次轮到我了!”事隔好多年,我才知道,原来父亲骗我。他和平时一样,为着别人的家庭团聚,舍弃了自家的团圆。
父亲曾发着40度的高热,脸膛烧得通红,嗓子都哑了,却不愿请假。他怀里揣着单位医务所开的药片,在野外钻机上干了一个多星期的活,病情不见半点好转反倒变得更加严重,最后钻机机长怕他出事,勒令他休了两天假,病才有所起色。
有一回,他下中班。半夜里往回赶,由于天太黑,手电筒又没了电,一脚踩进田缺,整个人摔倒在田埂上,右腿膝盖当时便肿了起来,走路都困难,他撇了根树枝当拐杖,艰难地蹭回了来。第二日,父亲拄着家里锯短的晾衣杆,一瘸一拐地来回于上下班的路上。家里的人和见到他的人,都劝他要到县医院拍个片子看看,不要是伤到了筋骨留下什么病根才好,他却无所谓,说:“没事的!”此后两三个月,父亲依旧拄着晾衣杆照常上班,一天没有歇息过。
父亲的同事袁以轩叔叔曾经跟我说过我父亲“周老铁”这个称呼的由来,因为就是他叫开来的。钻机上钻进、堵漏等,都需要调制泥浆,用来护孔壁、冷却钻头和返孔底的沙石。有次,孔底泥浆渗漏,机台上准备用水泥和黄泥浆制成比重大的泥浆来处理。时间紧急,偏偏泥浆搅拌桶的电动机发生了故障。父亲一着急,脱了衣服穿着大裤衩拿了把铁锹就跳进泥浆池里,直接人工和了起来。这黄泥又稠又粘,拌起来出的力气比挑担子还吃亏。
一旁的同事袁以轩看了,忙喊:“老周,这泥浆池里有水泥,对身体不好,快上来!”父亲只是一个劲地说“没事,没事。”直到黄泥浆拌得十分均匀符合要求,他才上来。
“大庆油田有个王进喜,王铁人,我们327地质队有个周铁人!以后就喊你‘周老铁’吧!”袁以轩对满身泥浆的父亲笑道。父亲连连摇手,说:“不要!”但从那以后‘周老铁’这个名字还是传开了。
再后来父亲在钻机发电房里看发电机。发电机发电需要用水冷却,天天早晚都要人去附近河里、塘里挑水。一次挑水的途中,一辆卡车把他刮倒了。说起来,这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车祸四年后父亲不得已退休了。
有空且家中无人的时候,父亲会打开一只伴随他多年的地质箱子,里面有各种地质工具和二十多张单位颁发给他的“先进工作者”等奖状。他工作的那些年,几乎年年都是单位先进。这份沉甸甸的对工作的热爱而赢得的荣誉他绝口不提,他用那口箱子将它们锁起来,一个人的时候默默品尝。遗憾的是,地质队常年搬迁,我们家跟随单位搬了不下六次,这口箱子不知道在哪次搬家中遗失了,只剩下几件当年的奖励品:印了字的白衬衫和搪瓷缸子。
现在,父亲头发花白了,背也佝偻了,去年还掉了一颗牙齿,腿脚由于伤病,早已行动有碍,但在每个清晨,在他工作了一辈子327地质队的生活区,依然看到他蹒跚打扫卫生的身影,那是他病退后发挥余热,向单位申请的保洁员差事。我们怕他累着,叫他不要干了,他说等干不动的时候再说。虽然父亲已不复当年“周老铁”时苍劲有力,但他在我的心里,还和当年一样,钢一般的坚韧、山一般的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