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八马落地”(房子是有八根木柱的框架结构),院子中的百年老屋还屹立在那。不久前,我站在对面新屋的楼上仔细观察,老屋屋顶覆盖的小青瓦,并不像记忆里一行行排列得那么齐整,底瓦排列成的一道道瓦槽也很狭窄。屋顶正脊是从中间向两边稍微倾斜靠在一起的块块青瓦构成,两头用几块青瓦随手略微垒合,成为喻含吉祥动物形状,虽然简洁随意,却也紧凑内敛。
也许是风霜雨露、阳光月华,屋头上的青瓦好像饱含着鲜活的水汽,每块瓦片都有点点青苔而散发出浅浅的绿意。如同春耕后的一垄垄土地,未曾着意雕刻,已然显示出了淳朴、温厚的自然气息。然而由于多次拈漏,现在屋顶的底瓦什么时候已换成了红色的陶瓦,看上去那么的不协调。
记得小时候,目光越过老屋屋脊,从前院可以看到后院水竹和柳树枝头绿叶的青翠,从后院能看到老屋屋脊上方前院辛夷树头花开白润如玉。瓦缝里溢出轻柔的炊烟,夹杂着米饭和菜蔬的香味。
时有一群麻雀、一群喜鹊、一群斑鸠、一群鸽子,几十只一排站在屋顶正脊上歇脚,或梳理羽毛或眺望远方,只要稍有动静,就一起展翅高飞,扶遥而去。有月亮的夜晚,虫声和蛙鸣里,月光掺和着泥土和植物幽香,洒在屋顶上,青瓦散发着饱满、宁静、淡淡的清辉。
不比猫踏屋顶瓦片,猫捉老鼠打碎瓦的声音,春雨总是无声地飘落瓦上,聚集后才猛然滴落,响声传入耳鼓,颇让人惊心。昏暗的煤油灯下,秋天的雨丝则像是树叶一阵阵扫过屋瓦,引出心头泛起的万千思绪。
夏天暴雨,豆大的雨点随风斜打在屋瓦上,由远而近,如一阵急骤的鞭炮,被打湿后,屋顶青瓦的反光和阴沉的天光交织,映亮瓦面上腾起的雨雾。每到这时,我不惧滚滚炸雷、道道闪电,就会从前院跑到后院,只为证实祖母常说:“夏雨不过屋脊”的谚语,不过每次看到的情景依然是前后院都大雨滂沱。
站在廊檐下看雨,地上的雨水在低处汇集一起,形成几道小小的水流,颇有奔腾之势,挣扎的昆虫,折断的树枝树叶、飘零的花瓣在水中沉浮。多处石缝间,跌宕出小小瀑布,一只蟾蜍慢腾腾向阳沟的石隙爬去。
落在屋上雨水顺着屋顶的瓦槽处哗哗向下流淌,在屋檐边形成一道道雨柱。仰头看去,雨柱的连绵流动,让人晕眩,有一次我还因此滑倒在廊檐下的青石上,膝盖处跌出了一道裂口,父亲赶紧用“消炎粉”为我敷上。后来伤口长成了一厘米多长的一弯“新月”。这弯新月伴随我成长。为此,我至今还能清晰记得那场夏雨和从屋檐处落下的雨柱。
还有那么一两处瓦檐的滴水,是落在青石上,溅出的雨花使那一处廊檐地面湿漉漉的,还生出绒绒的青苔。渐渐长大,看着青石上四散的雨花,怀疑起老师劝我们在学习上下功夫常说的 “水滴石穿”这个词,用在这里好像并不准确——青瓦的硬度和坚固怎么能和青石板相比较呢,只怕是石头没有被水滴穿,青瓦早已被流淌的雨水磨损坏了吧。
冬天,雪前下的是雪籽(冻雨)。雪籽把瓦打的沙沙直响,顺着瓦缝蹦落屋内。看屋顶嵌在青瓦中的亮瓦上雪花慢慢聚集,亮瓦渐渐失去了透明。雪后阳光下,屋顶白雪微微起伏的洼处透着泛青的紫色,把天空衬得越发悠悠的蓝。
只要连续几日天气晴朗,积雪渐渐融化变薄,屋檐瓦槽便开始有融化的雪水滴嗒,从间歇到连绵不断,流速也越来越快。于是从院子进入屋子廊檐的一刹那,总就要缩着脖子飞快跑过去,不然冰凉的水滴就会落到头顶、后颈中。
太阳落山,檐漏的滴水慢慢停止,第二天清晨屋檐下一排晶莹的冰凌就会增长。如果一个多星期后,瓦上还存积雪,祖母就会说,存雪在等它的同伴——不久又会有一场冬雪。
瓦屋漏雨需要捡漏——把屋头上的瓦重新铺一次。捡过漏后,屋檐下的四周落满 “瓦折子”。小孩子会随便捡起,在石头上磨出指甲盖大小 “挖子”或制作“陀螺”时用的转盘。
我家老屋屋顶的青瓦,也许就一直压在祖母心头!自从嫁到我家住进老屋后,祖母就开始了近七十年艰难困顿的生活。听祖母说过一个和磨瓦片相近的传说:月食的夜晚,从月食开始到结束,拿一枚铜钱在青石上磨,正好能把铜钱磨平一半。祖母没说过磨铜钱是何典故,她说过她这样磨过铜钱,我深信不疑,作为祖母来说这应该是消磨苍凉岁月过程的缩影,应该是对自然敬畏和对待苦难持有一颗坚韧和从容之心的举动。
和祖母不同,如今那片片青瓦,却成为丰富我对几乎消失了的故乡古镇原貌和逝去亲人思念的素材。我常想把屋顶一行行小青瓦画成一幅气韵生动、诗意盎然的中国画,至今没动笔的缘由是,别人已画过千百遍。我还没有想好,该怎样表达才不落入俗套。
(作者:戴舒生,本文刊登于2014年7月25日《中国审计报》7版副刊《沃野》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