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院的西边是一口水塘,和许多当家塘一样,四周都打上了石摆,石摆的缝隙很大,里面藏有鲫鱼。每到春节前的一段时间,冬晴的下午,在水塘只结有薄薄的冰的时候,经常会看到,有人挑着一只小木盆、一敞口箩筐,在岸边放下。寒风中,他脱去上衣,然后用一根绳子把衣服扎在腰间,光着两只胳膊。接下来从筐子里翻出一只小瓶,喝上几口。后来我才知道那小瓶里面装的是烧酒。
那人把鱼盆放到水上,晃晃悠悠坐到盆中,用两根小木棍划动小船,到了石头边,俯下身子,趴在鱼盆里,两只胳膊浸在水中,两手伸进水中的石缝,慢慢地在里面摸索起来。有人喊着,摸鱼的来了。放眼望去,岸上三三两两有了看热闹的人。我站在岸上,看着那人,浑身感觉到一阵阵寒冷,也总觉得摸鱼人那身行头很滑稽,以后一看到人穿背心就联想到摸鱼之人。
突然有人呼喊起来:摸到鱼了。见那摸鱼人手往后一扬,一团白亮跳动的影子就被甩到身后的鱼盆里,有时那人还把摸到的东西甩到水中。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中年壮汉蹲在一石条上,眯着眼盯着摸鱼人,直到摸鱼人上了岸才离开。原来他是生产队长,水塘里放有队里的家鱼,他是在看着家鱼不让摸鱼人摸走。
我家靠塘的一边没有院墙,摸鱼人有时在我家院子这边上岸,有时还会要一点柴火,点燃后烘火烤衣服。我从父亲和他的谈话中渐渐明白了:冬天当热乎乎的胳膊伸到水中的石缝里,鱼会感觉到胳膊的热量,就聚拢过来,抓起来比较容易。那抛回塘中的东西,是家鱼。
我听过祖母在摸鱼人走后懊悔地说:“忘了问那人,他们老了以后骨头痛不痛呢?”是啊,泡在刺骨的冰水中,哪有不落下病根的呢?这个行当现在大概已经消失了。
那生产队长也有出声的时候,就是他指挥生产队的劳力用大网捕鱼。腊月底虽然整个水塘结了严严实实的冰,但是时间不长,寸把厚的冰还是被捕鱼人们用大锤子夯碎。扯着大网的绳子被两岸的人从塘这边拉到那边,快收网的时候,鱼儿们在水塘里待了一年,开始铆足了劲在网中翻滚跳跃,打得网中水花四起,啪啪直响。还有的接二连三蹦向空中,大部分还是跳回网中,只有少数逃过一劫,回到水塘。越到收网的时候,越是热闹。还有鱼跳到岸上,岸上有人刚刚去逮,就被生产队长大声喝住。
生产队每家这时能分上几斤鱼。大部分则马上被挑到镇上的街心去卖掉。一会儿工夫买鱼的人围住了装有鱼的箩筐,几筐鲜鱼有的还在挣扎着,拍打着尾巴,人们七手八脚在里面抢着挑认为是最活的鱼,抠住鱼鳃,拎在手上,等着卖鱼人用一杆大秤称重。因为马上要过春节了,这时买回家是为了过节煮鲜鱼或做鱼冻。
后街生产队,有一个30多岁的壮劳力大志,父母双亡,单身一人,每年他在捕鱼中表现最积极,分鱼时,队长说:我把你的鱼拎到我家,三十晚上就到我家来过年吧!那一年腊月,大志不知怎么终于娶着新娘了。生产队的人都忙着帮他操办婚事,结婚那天左舍右邻都说大志的新娘漂亮,我也夹在人缝里看新娘,挤到新娘跟前看她长得好不好看。回来后我却到处说:新娘不漂亮,新娘不漂亮。祖母忙阻止我继续说下去:“人家都说好看,就要说好看,实际上新娘真好看。”长大了才明白,大喜的日子,要多说好话。
我家三十晚上的年饭桌上,每年都有一道叫“鱼冻”的配菜,那是腊月二十九晚上煮好的几条筷子长新鲜鲢鱼,连汤整条盛在碗里,第二天变成了鱼冻。那几碗鱼冻在过年的几天里天天上饭桌。只是摆着看,母亲不准我们动它,寓意祝福新的一年“有头有尾,年年有余。”
有句老话:打鱼吃鱼肠,买鱼吃鱼王。其实那些年饭桌上的食物,哪一样不来得艰辛呢?
(本文刊登于2013年2月20日《中国国土资源报》副刊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