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井是口老井,在镇子的西边。恐怕老镇子上开始有人家居住时它就存在,因为圈井的那些大青石已被磨得光滑圆润,这些石头表面和石缝布满了黑色和绿色的青苔。
西井是浅井,深有4米的样子,直径约三四米,有青石铺成的六层台阶通往井底,井底中央放了一块平整青石,靠近台阶边还有一块。西井是谁挖的?谁也不清楚,只知道每年住在井边的那户人家都要掏几次井,把井底清理干净,井的四周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春节后去挑水,还会发现井边有人烧香剩下的香头,放过鞭炮红红的碎纸屑。
听祖母说,这井里的水是从十多公里外的一座海拔500多米的天龙山顶上浸过来的。那座山从我家后院就能看到,永远的灰蓝色,比天空的颜色要深很多,一年四季,晴天的傍晚,太阳落山都要藏到它的背后,流云也总是从它的山巅发散开来或聚集消失。因为镇子四周都是低矮的小丘陵或小平原,因此天龙山和它连绵的余脉在西边天际越发显得巍峨雄壮。
很小的时候听远方的亲戚用略带羡慕和向往的口吻说过,来我家就能喝上西井水熬的稀饭了。西井水熬稀饭,特别稠香,能吃出香甜的滋味。夏天口渴,从装井水的大瓦缸里舀上一瓢水,咕咕地灌下去,满腹甘甜,清凉解渴。
夏季或年节来临的前一两天,从早晨到半夜,从镇东到附近生产队挑水人排队的木水桶、铁桶要排几十米远。走近井沿还会看到井底的中央那块大青石上蹲着一个人,面前靠近台阶的那块石头上放着一只桶,他正在用水瓢慢慢舀水,放进桶里,或手拿水瓢等着从井底石缝里浸出的小水流急速向井底汇集,不时仰头看看井口那么大圆圆的一块天,等到够舀时再慢慢地舀上一瓢。镇上有近百户人家就这样靠它吃水。
少年时代,挑水是我帮父母做得最重体力活。虽然那时身体长得较单薄瘦弱,可在挑水过程中我还是练成了一个“本领”:能站在井底的青石上,把舀好放在井底青石上的满满一桶水使劲拎起,在水桶离开石头的同时,顺势一跃,满满一桶水被我稳稳当当提上了一米多高的台阶,这一动作还会引起其他挑水人的惊叹,他们惊叹瘦小的我还有这么大的力量。我很享受人们的夸奖。其实,快速、顺势、熟练是这“本领”的秘籍,比起别人先爬上台阶,再转身从井下往上拎装满水的水桶要省力很多。
挑水我就不行了,挑起担子,一会工夫肩膀就会被压得疼痛难忍。一路跌跌撞撞,水桶里的水被泼洒出很多,到家只剩下两个大半桶,只好在中途石拱桥上歇一肩,因为要想歇一口气,猛一停下来泼出的水会把人家门口的泥巴地泼湿。在石桥上歇肩,还可以感受到微风拂面,凭眺远方小河沿岸的景色,真是一举两得。后来学着别人的样子一只桶里放上一把筷子,一只桶漂上水瓢,桶里的水还真的不容易洒出来了。渐渐地我努力忍着肩膀的疼痛,坚持一肩挑到家,我现在那点毅力都是小时候挑水练成的。
每年过年前的夜晚,按家乡的习俗水缸里的水都要挑满。记得有一年春节前下雪,踏着积雪,满水缸的五担水挑下来已是深夜,对着镜子瞧瞧自己:汗津津的额头,红扑扑的脸庞,劳动真能使人精神焕发啊!
排队等候的时间很急人,无聊时就有人找乐子,我看过两人打赌:其中一人能用牙齿咬住木水桶把,把装满水的桶叼起向前挪动了很远。有段时间一个和我一般大、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姑娘,她家离西井近,只要赶上我在她后面排队,她都会找借口让我先挑。我是一个粗心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没见过那挑水的小姑娘了,不知道后来她哪去了。再相遇时她还能记起小时挑水的事吗?
小时看过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山伯与英台两人并肩在井口欣赏井水里自己的投影的镜头深深影响了我。祖母说那是井里的水面比镜子还要平,照出的影像比较真实。因此每次挑水,没人时我都会先站在井口往下看一会,看一看井水里出现的清晰的自己的影像。
现在的西井已改变了原来的模样,井口的四面和下井的台阶已被人浇上了水泥,镇子上早已通上了自来水,几乎没有挑水的人。井里整天都是满满一泓清泉,一直漫到台阶的最上层,井边的几棵高大的槐树连树桩被人挖走。阳光静静地透过水面照到井底,当年排队挑水的日子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
(作者:戴舒生,本文刊登于2014年11月10日《中国国土资源报》8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