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家三十多里地,与舒城、霍山、岳西三县接壤处,有一个名叫毛坦厂的小镇。小镇四面有天龙山、金火岭、东石笋等重重叠叠的群山环绕,山上绿树苍翠,生机勃勃,在蓝天白云下,如水洗般清冽。虽然都只是大别山的余脉,可连绵高耸的峰峦,还是很有雄伟挺拔的气势。
我很小的时候就熟悉“毛坦厂”这个名字,只是不解其含义,猜想那里有厂或毛毯什么的,印象中经常听到家住六安的亲戚提到它。小学毕业上初中,父亲想我去念一所好的中学,当时就考虑过去毛坦厂中学。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毛坦厂”闻名全国了:毛坦厂中学号称“亚洲最大的高考工厂”, 毛坦厂中学老师认真负责,学生众多且读书努力刻苦,它让众多渴望金榜题名的学子梦想成真。
少年时,我第一次到毛坦厂镇时的记忆很朦胧也有些诗意:春雨霏霏的晚上,我在表叔介绍的老街上一人家借宿。那家老人到自家后院中的菜园割新鲜韭菜,然后为我做白干炒韭菜下饭。多少年后我一个人在偏僻的异乡学校上班,夜读杜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诗句,总会想起当时老人家里灶间升起的炊烟,灶膛里柴火的火苗,着实感慨了一把。我还记得,第二天早晨老者送我去老街上的早点店,在那里见等我的表叔。我们俩走在石板路上,他说出一句俗语:“五月端午是端阳,黄鳝泥鳅一样长。八月十五是中秋,黄鳝是黄鳝,泥鳅是泥鳅。”好像是说到了温暖的季节,穷人和富人都一样身着单衣,从着装上分不清高贵和贫贱的身份了。我一直不解,那个暮春的早晨,老人为何发出这样的感慨。在老街弥漫着阵阵烟火、菜油和点心熟透的香味的早点店里,围坐在油渍斑斑的桌子边吃过早点后和那老人分别。
第二次去毛坦厂是今年的端午节。一个雨后晴朗的日子,走在小镇铺满鹅卵石的三里老街上,空气清新而湿润,微风在轻轻开关着老街上人家被小铁锁锁着的两扇木门。木门之间碰撞以及没贴紧的春联发出亲切温和的声响,让我停下脚步,静静聆听……这条明清老街两边的房屋,都是青砖和木板组成的墙面,灰瓦覆顶、走脊飞檐的徽派建筑,许多老屋的构建如青石板、青砖和木头檐柱、防火墙、石门牌、门楼、门罩、门槛石和花格木窗都保存得很完好,旧称骑脚楼的木板小楼和它挑起的飞檐,悬在老街转角处的半空中,在空间上使街巷更为参差起伏、曲折幽深。老街上的铁匠铺还闪着炉火,伞铺里正晾着撑开的手工油纸伞,几十年前打开水用的水锅炉,也还冒着水蒸气,那是为方便在这里租房读书的高中学生。陷在鹅卵石中间的数条青石顺着老街的街巷向前转折,延伸,有些石条上有深深的车辙沟,有些没有,恐怕是修缮新补上的。
说到修缮,三里老街上的老屋大都有被修缮的痕迹,老街的东西两头还新修了门闸(旧时镇子上类似城门的建筑,又称门楼、闸楼,没有楼就是门闸)。对待老街不是拆除或任其倒塌,而是保护和维修,这应该是当地人对待传统持有的态度吧。出东门闸不远处就是河流和稻田,这个季节,水稻快要抽穗了,绿得那么饱满和纯净。
我总以为任何风景名胜,应该山水相依,应该有烟水迷离苍茫的意境。因为水就如五官中的眼睛,能点缀得那处风景顾盼生辉,带有缠绵的情致、飘渺的神采。毛坦厂伴水而生,绕镇有一条大河。不久前我才弄懂了“毛坦厂”名字的由来:小镇因在茅草丛生的荒凉河滩上建起,故称茅滩场,后谐音得名。这里老街路上铺路用的,房子的根基都有别于其它地方——用的是鹅卵石,恐怕是缘起绕镇的那条河流。也许那条河还经常闹洪灾,许多老屋斑驳的粉墙留有被水泡过的痕迹。当地人说毛坦厂是筛子地,居民都在自家院中挖了浅浅的水井,井水清澈而甘甜,也许是受河流浸蚀的影响。可以想象当年建镇后,河上简易的码头、孤单的木船、打鱼人组成的风景画面,在山水映照下,应该很是优美自然。
毛坦厂镇是一座平民小镇,虽然历史悠久,老街上却没有高楼大屋,也没有出过彪炳史册的显贵。走在它的街道上,却能感受到它的深沉底蕴……
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四支队曾在这里战斗过。解放战争时期,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后,曾把毛坦厂作为新成立的舒六县的县政府所在地。1947年,刘邓大军在皖西地区打响了消灭国民党精锐部队整编八十八师的张家店战役——时任战役总指挥的陈锡联,曾把指挥部设在镇北面三茅冲的一座祠堂里,这座古色古香的祠堂,今天已成为革命传统教育的基地。
镇上人家有把自己编、写的春联贴在自家木门上的习惯,如今你走在老街上,户户春联还是墨香四溢。如果老街是一幅风俗长卷,那么这些春联就是长卷上面的落款,飞扬着传统文化的精气神。长卷上应该还有印章,那些老屋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以及从院墙里伸出的火红的石榴花,应该就是钤上的鲜亮夺目的印章吧。
端午节那天,我在离我家只有三十里地的毛坦厂老街上闲逛。我想重温早已面目全非的家乡小镇的旧时模样,我奢想能够穿一双布底鞋,走在洒满月光、街心浅白而明净的青石板上,也许偶尔还会有一只附近山上白天不敢前来凑热闹的小动物,冷不丁从我身旁溜过……
(本文于2014年8月9日刊登于《中国国土资源报》8版副刊版)
(戴舒生)